1
上午咖啡馆没啥人。我姐照例来店里帮杂。我趴在吧台上专心画画。
画啥呢?我姐问。
一只长着猫头的猫头鹰。我说,姐,你看,这小家伙是不是可爱、睿智、勇敢的三位一体? 上帝造物时,为啥没想到这个好创意?
上帝大概后悔造出了好吃懒做的你?我姐边说边麻利地拆开磨豆机。哎?!新买的鬼齿刀盘呢?怎么还没换上去?我托朋友大老远从美国带回来的。
姐,你知道吗,每天你去上会计课,大概,总是三点前后吧,就有个小姑娘过来。特奇怪。
咱们店天天有小姑娘过来。你要有本事就去勾搭一个两个,没本事就少动闲心思。什么奇怪不奇怪的。
不是,姐,这小姑娘每天都不是一个人……不,不对……这小姑娘每天过来都变一个人……不,这么说也不对……这小姑娘有俩身份……或者,俩人格?也不对……怎么说呢?姐,我的意思是,这小姑娘既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我跟她聊过。她单数天是个挺文艺的妹子,唱唱跳跳的那种。双数天呢,又变个女白领,来咱这儿就一心忙工作。你说她们是俩人吧,长相、口音又完全一样。姐,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姐白了我一眼,凑近过来看我的画。我画画是跟B站Up主学的,练了一年多,最近迷上铅笔淡彩。画纸上,目前还只有一个粗稿,猫头猫头鹰展翅在空中飞。
今天事儿不多,我去安定门医院开几服药。我姐收拾挎包要走。
唉,姐……我刚说那小姑娘……
人小姑娘拿你寻开心呢。你个呆瓜!我姐头也不回地下楼去。
我挠挠头,觉得我姐说的有一定道理。
2
下午三点,奇怪的小姑娘准时到了。今天小姑娘穿得很飒,吉普赛风:纵条纹彩色灯笼裤, 嫩绿色羊毛衫,黑地酒红色花团的锦缎小袄,腕子上花花绿绿缠了七八条手串,长发披肩, 三角形墨镜片,樱花粉的唇红。她今天不点咖啡,只从单肩的五彩帆布袋里擎出一瓶博若莱,说是今年的新酒,向我讨红酒杯子用。
天气好,顾客多。我在吧台忙了一阵,瞥见小姑娘独自坐在阳台栏杆里的高凳上。屋里有个客人想抽烟,被我劝住。客人就骂了几句,带几个朋友结账往楼下走,把窄小的木楼梯践踏得吱呀乱响。也好,客人少了,店里反清净些。再一回头,看见吉普赛风的小姑娘侧身倚着栏杆,右手举起红酒杯,左手点指虚空,嘴里念念有词。西南方向的阳光很暖和,穿越了屋檐外的枫叶间隙,笼罩住阳台边的几株吊萝,从小姑娘侧后方照亮她的长发,最后,为举在空中的红酒杯涂上了一抹玫瑰金。
你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我大胆走近吉普赛风小姑娘,对她说。
小姑娘撇了我一眼,重又盯住红酒杯。
嘘——别打扰我们。小姑娘这句话似乎是对我说的。
你知道吗?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杯酒,那就是“年轻”!小姑娘这句话像是对邻座并不存在的某人说的。“她”就像永远十八岁的白雪公主,芳香迷人,青春洋溢。谢谢你陪我一起喝了今年的第一杯白雪公主!
陪你喝酒?谁?这里没别人呀。我试探着问。
小姑娘不理我,举酒一饮而尽。她放下酒杯,不知为何眼圈泛红,双手做了环抱的姿势,搂住邻座上方的虚空,探身过去,左右各做一个亲吻的动作。
原谅我,小姑娘说,我今天见到你,忍不住说了许多话。我知道今天留不住你。但你看,你看,这午后阳光照亮了你的脸,你的鼻梁,你的眉梢。我可能再也忘不掉这个初冬的下午了。
我不懂小姑娘在做什么,有些迷惑,觉得该回避,又挪不动步子。小姑娘突然收了姿势,转身面对我。
给我来杯咖啡吧。我不能光在你这儿喝自己的酒。小姑娘这句话,自然又是对我讲的。
看我没动,小姑娘笑了一下,解释说,我刚才在练话剧。
话剧?我赶忙问,哪一出话剧?
没剧本。我即兴想出来的几句词儿。你觉得怎么样?小姑娘冲我挤眼睛。
你是话剧演员?
嗯……不算是。小姑娘有点失落。
我去吧台帮小姑娘做好了手冲咖啡,重又端回阳台边。小姑娘不去接咖啡,反倒一直打量我。
你的咖啡。我说,跟昨天你点的一样。昨天,你好像穿的是职业装吧?就坐那个角落,一直在敲电脑。对吗?
小姑娘不说话,仍打量我,从我的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我身上有哪里不对吗?是不是围裙脏了?
对,围裙!小姑娘打了个响指,接过咖啡,随手搁在身旁高凳上,旋即站起身,过来三下五除二摘掉了我身上的涤卡布围裙。
瞧,现在,你这形象就正合适了。小姑娘调皮地看着我说,这样吧,我今天多付你一杯咖啡钱,占你十五分钟时间,你帮我排练个话剧小品,怎样?
排练?我?我不会呀……
不要你会,不要你会,你就到楼下胡同里站好,配合我就行。我在阳台上说什么,你就随便说点儿台词接上。你这形象,太合适了。我早该想到你了。咱们快开始吧。小姑娘有点小兴奋,踮着脚,围在我身边又蹦又跳。
我狐疑地走下吱扭扭响的木楼梯,来到店外街心,仰头向阳台上看。小姑娘趴在阳台上露出半个身子,一副又狡猾、又开心的小模样。
就站这儿?我傻乎乎地问。
就站那儿。你等我一下啊,我准备点儿道具。小姑娘去自己的帆布袋子里翻找,不知为何, 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到底要练什么小品呀?我仰着脖子说。
小姑娘不答。手心里突然多出一支漂亮的彩色铅笔。她把铅笔向我站的位置只一撇。那铅笔就在她的笑声里从半空直坠下来,横敲在我仰起的鼻梁上,再从我左脸颊滑落地面。
喂,你疯了!我捂着鼻子嚷,你差点儿戳瞎我眼睛!
嘘——小姑娘冲我努嘴,说,假设啊,你是富家公子,有钱、有闲、有颜值,一个人逛到这胡同里,突然,半空掉下一支铅笔,砸中你鼻梁。惊吓中,你抬头一看,哎呀乖乖不得了,二楼阳台上坐了位美若天仙的妹子……嗯……这样说不够具体……你就假想,我比关晓彤、杨紫还好看十倍,失手砸了你,这时正探出头看你。那,此情此景,告诉我,你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哦,这样啊,我挠挠头说,原来你是想这么排练小品啊。
快说,像我这般闭月羞花的美女失手砸到了你,你第一时间想说什么?快,快说!不然我再丢个充电宝来砸你。
我觉着吧,你设计的这个情节,跟《水浒传》里潘金莲遇到西门庆那一幕,一模一样呀。
哦,是吗?小姑娘板起了脸,定格一样寻思起来。
可不是吗?电视剧里那一段,我看过八百遍。潘金莲失手掉下根木棍子,砸到西门庆脑袋。西门庆惊叫一声。潘金莲就说,奴家一时失手打疼了官人。西门庆就说,不妨事,只恐娘子闪了手。
讨厌!小姑娘嗔怒道,我好容易想出来的小品设计……都被你给说成什么了!你是坏人!对了,你还暗戳戳骂我是潘金莲,是不是?不行,我也得找根棍子丢下去砸你。
不至于吧?我还傻傻站在胡同正当中。旁边有行人停下脚步,打算瞧我的笑话。
小姑娘四下找了一通,没有趁手的木棍,竟把身边高凳举起来一张,探出阳台,作势要丢下来。
别砸,别砸!我大声吆喝着,那把凳子六百多呢!把我砸破相了,还有医保。要是砸坏了凳子,我姐非跟我没完。你别砸,我给你的咖啡免单!
哈哈哈哈哈。小姑娘铃铛样的笑声从阳台飘下来。看热闹的路人也都乐了。
大家的笑声沿着胡同传向远方,中途裹了煎饼果子的香气,卷了流浪猫的短毛,一起飘散在暖和的午后阳光里。
3
第二天下午,小姑娘抱着笔记本电脑来喝咖啡。如我所料,她换了身标准的上班族打扮:干练的浅灰色夹克外套,黑色高领打底衫,黑色棒球帽,长发扎了马尾探在帽外,一幅月光白的细圆框眼镜,薄涂的裸色口红,胸前是条纤细雅致的金项链。
我在吧台后看她上楼来,又看她在屋里转了转找位置。她犹豫两回,还是把电脑搁在上次坐过的小沙发椅前,然后抬头往吧台这边望。我赶紧低下头,自顾自地用铅笔给画板上的猫头猫头鹰定出最主要的明暗调子。小姑娘脚步声逐渐靠近。她还是按惯例,先到吧台找我点单。
呦,画画呢?能给我瞧瞧吗?小姑娘靠住吧台说。
我举起还没上水彩的画板给她看。
这是……猫头鹰?唉,不对!长着猫头的猫头鹰!太可爱了吧!
我看着她的笑脸,想起她昨天要丢高凳砸我的模样。
你画多久了?
这幅画?这是第二天。
素描?
不,铅笔淡彩。
你专业画画的?
业余的。跟视频教程学了一年。
那你相当厉害呀!你这画卖吗?很适合我接下来一个布展的需要。跟我客户的产品调性很搭。你哪天能画好?卖给我吧。
卖?我画着玩的。业余的。你今天喝什么咖啡?
澳白。小姑娘随口应着,兴趣点仍在我的画上。你这画卖给我吧。三千元。公平吗?不过你得给我开发票。
不是吧……我开咖啡馆的,不卖画呀。你要拿我这画去做什么?
说了呀,布展需要。这次布展在吉隆坡。客户做的是森林主题的创意厨具。双子塔楼下,阳光广场,一百四十平米快闪展位,要突出温馨、亲情、欢乐三个主题。我打算把你这幅画—— 这是铅笔淡彩,对吗——挂在森林厨房展区的正中央。你好好画,我隔天来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不卖画,也开不出卖画的发票。
你嫌三千元少了?我们给专业插画师也就是五千元,最多六千元一张。给你的话,三千元没法再高了。
不,不,我真不卖画,多少钱都不卖。
小姑娘不开心,就盯着我看。我只好收了画,给她做澳白。
那,这样吧,我边做咖啡边对小姑娘说,你能解答我一个疑惑的话,我就把画送给你。
小姑娘点点头。
我……我有点儿没明白,昨天你穿得挺飒的,说在练话剧,怎么今天又在做布展了?
昨天?小姑娘有些疑惑。昨天你在哪里见到我了?
你不是来这儿喝了博若莱——就今年新出的红酒——你就坐阳台那儿,还让我到楼下站着,帮你排话剧。
你想什么呢?小姑娘说,我昨天什么时候到你这儿来了?昨天我上了一天班,累得虚脱,哪儿有闲心喝红酒?自打总部派过来个新老板,我都半年多不沾酒了。
你别逗我玩了。我把澳白递给她。你昨天穿满身红花的小袄,戴很文艺的墨镜,活像个音乐节上的女歌手,对吗?
我昨天?小姑娘咬咬嘴唇。你要这么说嘛……我昨天好像确实是这么个打扮。那我问你,我昨天戴的墨镜镜片是什么形状的?
三角形的,就很夸张的造型。你看,我昨天的确见过你吧?
才没有!我昨天一整天都没离开过办公室。之所以穿成那样,是因为我们组要做时尚调研, 大家领了任务,每人体验一种时尚穿搭,还要相互点评,开会一直开到晚上九点。我倒也想出来喝个咖啡,可能吗?还有啊,你刚才说我昨天找你做什么?排话剧?我没事儿排那玩意儿?你鬼迷心窍了吧?
我词穷了,不知该如何继续追问。小姑娘也是一脸困惑。看她的脸,我前一秒觉得她是在费劲心机捉弄我、算计我,后一秒又觉得她的眼眸清澈见底,藏不下任何坏心思。
今天外面多了雾霾,客人就比较少了。小姑娘端着澳白回到座位,还如上次那样把自己埋在沙发椅里敲电脑。除小姑娘外,只有三两位客人在店里聊天、吃下午茶。暂时还没我什么事。我重拿出画板,仔细端详未完工的画。猫头与鹰身之间的衔接看起来不大协调。我另抽出张画纸,勾了幅视角不同的速写稿。新视角下,猫头猫头鹰的体态更合理些。要不要重画一张再上色呢?
吃下午茶的客人叫我过去,又点了壶红茶,两块蛋糕。回吧台前,我故意绕个路,从小姑娘的沙发椅旁走过,瞥见小姑娘仍在电脑上写PPT,幻灯片里,尽是我看不懂的设计图和英文注脚。楼下奶茶店的老板喊我,说他要出去取几件包裹,让我帮他看会儿店。我就到一楼的楼梯口,搬张椅子坐着刷手机。这小姑娘和昨天拉我排话剧的,分明是一个人,为什么要编瞎话骗我呢?她来店里喝咖啡、喝酒,总共有六七回了吧。每次都下午三点。今天是吉普赛女郎,明天就必是个标准的上班族。今天疯疯癫癫对空气说胡话,明天就抱个电脑忙工作。小红书上有人总结说,女生如果在你面前特有表现欲,想办法逗你开心,或者,经常给你惊喜,就表示女生看上你了。姑且说,是这小姑娘在暗恋我吧。那么,她在我面前扮演两个不同角色,是为了逗我开心,还是为了给我一个大惊喜?她只来过六七次,不可能这么短就爱上我了吧?或许,以前她在哪里远远见过我,被我的相貌吸引,专门设计了这么大一个局来和我接近?
奶茶店老板好一会儿才回来,我收了手机回楼上。吃下午茶的客人正好起身结账。我目送他们下楼,再一转身,看见那小姑娘竟怀抱着电脑,仰靠在沙发椅上睡着了。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拿起小姑娘撇在茶几上的夹克衫,轻轻盖到她身上。小姑娘睡梦里翘了翘嘴唇,侧转过头,继续沉睡。看来她是太疲惫了,估计都是吉隆坡布展给闹的。要不要直接把我的画送给她?但我实在不满意现在的画稿。我走回吧台,举着刚画的新速写,反复斟酌。
小姑娘的手机突然振铃,她猛地惊醒,差点儿把电脑掀翻到地上。她接起电话,喂、喂了几声,对方没有回应。她迷糊着挂了手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才真的清醒过来。
糟了,糟了,我怎么睡着了。小姑娘埋怨自己道。
她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客人,又使劲瞄了我一眼,便拢拢发辫,从手提包里取了些东西,再用外套半蒙了头,闪身钻进吧台一侧的卫生间,重重关门、上锁。一会儿功夫,她打开卫生间门,似又恢复了冷静和美丽,迈着上班族常见的小步子,走回吧台边。
你睡着时,特可爱。我笑着对她说。
小姑娘脸色变了,但旋即又恢复了常态。
你刚用新色号的口红补了妆?我随口问。
小姑娘突然恼了。她抓过吧台上一只马克杯,重重蹾在台面上。我被唬了一跳,抱着画稿退后一小步。
小姑娘被我的反应逗乐了,笑着说,算了吧,你们男人个个都这副怂样。自己没个准主意, 朝令夕改,天天催债一样催我赶方案,转过天又说不需要的,也是你们男人。嬉皮笑脸谈合作,大饼画到天边去,胸脯拍得震天响,真到用他的时候就缩头乌龟的,也是你们男人。吃我的,用我的,当面恨不得叫声亲娘,转头又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去跪舔其他嫩妹子的,还是你们男人。还有你!刚才趁我睡着,你是不是想占我便宜?你居然还问我是不是补了妆? 这是你能问的问题吗?你跟所有男人都一样,既贪腥,又怂包。嗯,不过……你倒是有个优点,老娘我很是喜欢。你居然看得出我用了不一样的口红。我身边那些直男,没一个能有你这好眼力。
我缩着肩,僵直在吧台里。
小姑娘手机又响了。她接了电话,一边用毕恭毕敬的口气解释工作,一边去沙发椅那儿抓起电脑和手提包,飞也似下楼远去了。
4
姐,前天我给那奇怪的小姑娘免了单,昨天她又被领导催着没结账就走了。
照你的说法,前天那小姑娘是练话剧的,昨天她又是在大公司里做布展的。我姐正把换下来的桌布、门帘、壁毯之类打成几个大包裹,好送到隔壁院子机洗。我其实也纳闷儿,你是真的眼盲认错人了,还是在这儿跟我编故事呢?我反正每天下午上课,见不着你说的那一个还是两个人。兴许全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呢?
姐,你总不成连我也不相信吧。要不,咱去派出所,调胡同里的监控录像?她俩长得一模一样,说话一个腔调,每天同一个时间来咱店里,身份却大不相同,你说蹊跷不蹊跷?
你记不记得姐上大学时是读啥专业的?我姐突然问。
比较文学呗。虽然我也不明白比较文学是做啥的。我慢悠悠把成袋的咖啡豆分装到不同规格的玻璃瓶子里。
亏你还记得。我姐直起腰,擦着头上的汗。我打毕业后就四处讨生活。大学读的是比较文学,阳春白雪,毕业干的是胡同生意,引车卖浆,现在,又不得不去学个会计师证。不幸中的万幸,你姐至今存了颗感时伤怀、惜春悲秋的心。我跟你讲,你说的一个姑娘或两个姑娘,假如是真人真事,我劝你直接去问问她或她们的名字、单位、父母、籍贯,别整天价疑神疑鬼。假如都是你编派出来哄我开心呢,我倒觉得,你这小子是有那么点儿文艺天赋的。你知道吗,文学史上有几篇名家名作,里面就故意让孪生兄弟或孪生姐妹身份混淆,造出很精彩的戏剧张力来。
哦?孪生兄弟、孪生姐妹?比如呢?
拿双胞胎编故事的小说、戏剧、电影太多。成龙早年不拍过一部很俗套的《双龙会》吗?近年有个魁北克法语作家叫拉里·特朗布雷,他写的《孪生》超好看,得了很多奖。我临毕业那年,老师重点讲过这篇小说。不过跟你说的情节最类似的,还是戴维·洛奇的《小世界》——我最喜欢的英国小说。
《小世界》?跟我说的情节类似?我怎么不知道这小说。
你要知道才怪!你天天刷剧、翻短视频,哪有空读这么小众的文学书。《小世界》里有位蠢得挂相的知识分子,满世界飞行、开会,就为了追一个自己苦恋的漂亮学术妹子。没想到, 同一个妹子,有时在他面前是睿智、可爱的女学者,有时又是放荡、妖艳的风尘女。他的情绪就像过山车一样,一脚天上,一脚地下。直到被折磨得七荤八素,他才明白女学者和风尘女根本就是长相相同的一对儿孪生姐妹。我们当年写论文凑字数,都特愿意扒拉这部小说。什么二元对立啦,镜像对偶啦,换位解构啦,随便就能凑出一堆学术概念,向老师交差了。
姐,你说她和她是孪生姐妹?一个爱话剧,一个忙工作?我脑子里突然断了电,一团漆黑。
5
我姐多半不相信我说的话。她一定觉得,我是因为以前看过《双龙会》,才幻想出双重身份的奇怪小姑娘来。我去网上下单了戴维·洛奇的《小世界》,想看看我所亲历的与这部英国小说到底有多相似。与此同时,我决定把两张猫头猫头鹰都画完。一张是原稿,猫头猫头鹰的姿势滞涩、呆板。另一张是新稿,视角和姿态更灵动些。
我夜里读小说,上午画画。心里惦记着每天下午那个固定时刻。不过,小姑娘好些天都没来,我也魂不守舍了好几个下午。临近圣诞,吉普赛风的小姑娘又在下午三点出现了。
如果她们俩是孪生姐妹,那这个吉普赛风小姑娘多半是妹妹。我看见小姑娘又倚在阳台那儿自言自语。
男人生活在一个协调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可以包容在思想里的现实。小姑娘突然放开声音,用极慢的语速朗读道。
店里客人都有些诧异,目光汇聚到小姑娘身上。今天下午阳光并不好。小姑娘没戴墨镜,倒是戴了顶田园风光的小草帽。
她看着手机,继续朗读不知哪本书上的句子:女人则在勉强对付一种有魔力的、蔑视思想的现实,通过没有真实内容的思想去逃避它。她不是接受自己的生存,而是在虚无飘渺中对自己的命运这个纯粹的理念苦思冥想。她不是去行动,而是在想像的王国中树立自己的形象。就是说,她不是去推理,而是去梦想。
读完这一段,小姑娘直起身,做了个谢幕的动作。那动作很美,像迪士尼的公主。几位客人鼓起掌来。小姑娘笑了。
我把小姑娘点的咖啡送过去。小姑娘正专心看手机屏幕上的大段文稿。
波伏娃的《第二性》。小姑娘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你跟我说话?我站住脚。
我刚才练的那几句台词,是高导演的新剧本,要在阿那亚公演的话剧,名字叫《两性的囚笼》。但其实呢,台词是从波伏娃的《第二性》里引用过来的。
波伏娃?谁?我认识吗?
小姑娘翻眼皮扫我一眼,说,你个没品味的。
我想转身走掉,小姑娘抬手示意我留下,说,你觉得我刚才读得怎么样?
还不错呦。
小姑娘抬头正视我几秒钟,一字一顿地说,你——骗——人。
我没骗你。我就觉得还不错嘛。
你再想想,用中戏毕业生的标准,我刚才念的台词好不好?
中戏毕业生是啥标准?我不懂。
高导演说,专业演员的台词要做到四有:有气息、有共鸣、有韵律、有生活。你觉得,我刚才读的,做到了几点?
你读的……怎么说呢……我觉着……听上去还挺有生活的。
真的?小姑娘眼睛一亮。
真的,那边几位客人不都给你拍手了么。
小姑娘想了想,脸色又阴郁下来。唉,别骗我了。我的台词功底不行。高导演说,我和专业演员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但他特看好我的外形跟气质,说我与生俱来,有超凡的舞台表演天分,只是未经雕琢,像一块璞玉。他还说,只要我苦练台词,他就安排我去演剧中的女哲人。虽说吧,女哲人是个配角,全剧只有两段台词,但……
小姑娘抱拳拖住下巴,眼里泛着星光,似乎见到了美景。
整个下午,小姑娘就在阳台上一遍遍朗读波伏娃的文字。胡同里,有许多游客驻足听她朗读,有人举着长焦镜头从楼下给她拍照。我的咖啡店里,也因此多了不少客人。
临走,小姑娘多付了五十元给我当小费。我心想,你或你那双胞胎姐姐上次在沙发椅上睡着,起来没付钱就走了,你这五十元,就算是补偿吧。她噔噔噔下楼没几分钟,又噔噔噔跑上来,趴在吧台,笑着看我。
看我干嘛?我问她。
我突然想起,你的眼睛长得有点儿像高导演。猛一看没什么特点,看多了,越看越觉得深邃,有一种忧郁美。
哪个高导演?我认识吗?
你肯定不认识。你又不看话剧。
我在中学课本上读过《雷雨》。
去!老掉牙了。高导演是做先锋话剧的。每年戏剧节都有他的剧。他年龄比你大很多,比你成熟,比你更忧郁。他个子高,鼻子翘,嘴唇厚,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连他的花白长发, 看多了,都像是可以写在诗里似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浓浓的忧伤。
我听说,搞文艺的骗子多,专骗你这种动不动就星星眼的小姑娘。
滚!小姑娘嗔我道,高导演为了让我上台演出,一字一句教我念台词,又手把手教我肢体语言。我这几年跑遍了戏剧节,在六个剧组里做过实习,可从来没登过台。机会难得,我得好好练。
那祝你演出成功。我很认真地对小姑娘说。
6
第二天下午,疑似双胞胎姐姐的上班族小姑娘准时出现。但她甫一开始就很烦躁。她点了三杯浓缩咖啡和一壶滇红茶,看上去是专门来刺激神经中枢的。
我要是把这几样东西都喝了,可能得连续失眠三个晚上。我给她上齐饮品后,如此提醒她。
你不懂。职场就是个修罗场。上班族小姑娘今天没打开电脑,只在手机上不断回复消息。
怎么,老板不待见你了?
小姑娘不说话,只埋头点手机。
我回吧台把两幅上好色的猫头猫头鹰拿给小姑娘看:你觉得这一幅是不是更好看?我指着后来新画的那幅说。
你画了两幅?小姑娘没抬头。看来她要处理的事儿太多,希望三杯浓缩咖啡能帮上点儿忙。
要不,我先放在茶几上,你有空时可以挑一幅。我送给你。吉隆坡布展用。对吗?
小姑娘把手机按在大腿上,猛抬头看我的画。左看右看了一阵,不知为啥,眼神里明显带着怒气。
你喜欢哪一幅?我有些战战兢兢。
小姑娘一瞪眼:你送我画,你不知道哪幅更好吗?画都画好了,你跑来问我?什么事儿都要我决策,那我要你干什么?
被她没来由抢白几句,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再说了,你画这画,画了多少天了?我是不是跟你说隔天就来取画的?你这么晚才给我看方案,你知不知道其他部门都得暂停下来,干瞪眼等着你这边出结果?这么晚就这么晚吧,你拿给我两个方案!下周二吉隆坡就开展了,圣诞新年大促,你现在还给我看两个方案!你是唯恐要我拿主意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我整个人都懵了,干站在那里任由小姑娘数落。
是,上次我是想在森林厨房挂你这张画来着,可你拖延这么多天,客户想法早变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还想不想挂你的画?小姑娘调门越来越高。就算你进度慢,那你也得提前过来跟我汇报呀。设计潮流一天一变,我恨不得做梦都在改方案,哪容得下你这号慢条斯理的!
我被训得服服帖帖,除了搞不懂她为啥要训我以外。
你掏出你那点儿金贵的脑仁儿,好好想一想!小姑娘干脆指着我的鼻子训。我交代你做方案,你就算三天交了差,我这边送到亚太总部,不还得审三天?审完了到客户那儿,至少三个来回,修修补补,东改西删,少说一个礼拜就过去了。客户那边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群猪,一群附庸风雅、自以为是的猪!就算我把黑川雅之、深泽直人的设计稿丢过去,他们也敢改得妈都不认。你能和黑川雅之比吗?你能和深泽直人比吗?你倒存得住气,不到一周就开展了,你才把方案报上来。报上来就报上来吧,这么晚了,你还给我俩方案,你还让我选!你的脑子让驴给踢了吗!
小姑娘滔滔不绝地训斥我。我先是懵懂、惶恐,转念又有点同情。小姑娘多训我一阵,她肩上的压力兴许就能缓解一分。我看见她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地战抖,像屋外寒风里坚守到最后的两片枫叶。她越训眼圈越红,训着训着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她带着哭腔,把越来越直白、越来越狠毒的话泼向我。她自己也愈发虚弱、无助,终于停住嘴,蜷起身体,抱着头,把自己埋进沙发椅里,无声地哽咽。
我走回吧台,把比较呆板那幅画撕掉扔进垃圾桶,把新画的猫头猫头鹰卷起来,用一张印了小蓝花的包装纸裹好,拿淡紫色丝带扎个蝴蝶结,转身给小姑娘送过去。
小姑娘看我过来,直起身子擦擦眼泪,掏出化妆镜补妆。
别想那么多烦心事儿。我这幅画送给你个人,用不着拿去布展。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撕了。我倒了杯白水递给她。
你别介意。小姑娘轻声说。
我不介意。
我是不是特没劲?小姑娘问。
不会呀。我搬把椅子坐下。
那你说,是你们男人更没劲,还是我们女生更没劲?
这怎么比?我有点尴尬。
我还是觉着,你们男人是最没劲的。
怎么讲?
我跟你说,所有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惋惜。我给你数一数啊:我老板是个北欧壮汉,傲慢得像北极熊,没劲;我副手是个广西瘦子,厚眼镜片底下,藏不住他嫉妒我的眼神,没劲; 我客户是个马来华人,大嗓门,暴脾气,没劲;我团队里的人,没有不懒的,不挥鞭子不动地方,没劲;我房东是个北京大爷,贪小便宜,偷过我充电线,没劲;我们亚太区总经理就更恶心,肥腻得跟脂肪桶似的,每次来北京就让我陪着胡吃海塞,没劲。嗯,对了,还有你,你也特没劲!
我?我怎么了?这里面怎么又有我?
7
姐,你说那个白领小姑娘——就双胞胎里那姐姐——会不会是被男人伤害过?她一说起男人,就那种眼神,恨不得这世界上的男人都消失。
你确定她们俩是双胞胎了?我姐拿钢丝刷一点点擦亮吧台里的不锈钢水池子。
没呢,我嘴笨,打听不出来。但你上次说孪生姐妹,我觉得挺合理。
合理?文艺创作的一个俗套罢了。把俗套写精彩,也只有戴维·洛奇那个级别的才驾驭得住。如果是一般人,写这类故事肯定烂俗不堪。你跟我讲的这故事,其实也烂俗。我是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份上,才不去打击你。
姐,我讲的是真事儿。我跟你说,那小姑娘点评男人的方式可一点儿都不俗气。她给身边每个男人都贴了个标签,特有趣。我记得,她说她老板傲慢,说她副手嫉妒她,她客户爱发怒,她下面的人犯懒,她房东贪便宜,她们亚太区什么什么职位的男人胡吃海塞……
求你了,这还不烂俗呀。我姐把钢丝刷擦得滋滋响。电影《七宗罪》看过没?
没。
我就说嘛,你哪怕少刷点儿手机,多看看电影,也比现在会撩妹子。天主教说,人的罪行有七种: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好色……对,正好就这七种。那小姑娘不就是按这个顺序在编派她身边的男人么?唉?你刚才说,她骂男人,到第六种暴食之罪就结束了 ……那……还有一个好色呢?
可能……她当时没想起来吧。
我忍住没告诉我姐,那小姑娘最后一个想骂的男人是我。可按照这逻辑,我在她眼里又怎会是一个好色的人呢?她来咖啡馆几回,我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儿么?还是我看她的眼神有啥不对?她怎么会把好色的标签贴我脑门上呢?
8
天气湿冷、阴沉,中午开始降些冻雨,胡同里地面溜滑。四周每家店铺都绝少顾客。我听见有熟悉的声音从外面喊,喂——做咖啡的!喂——做咖啡的!我探出阳台张望。吉普赛风的小姑娘披了件黑色羽绒外套,从胡同斜对面一家酒吧的二楼露台上冲我招手。
你今天不打算过来?我隔空对她说。
我叫你呢。来,过来陪我喝酒。小姑娘幽幽地说。
我还得看店。
看店?你看看,今天能有客人吗?你家又不卖酒。快过来喝威士忌。
小姑娘说的对,今天不像能有客人的样子。我干脆锁了店,解了围裙,胡乱抓件外套,到对面露台找她。见了面,小姑娘倒没了话,只帮我倒上酒,然后也不睬我,就坐在寒风里,蹙着眉自斟自饮。露台虽有个顶棚,但冰冷的雨滴还是借着风势,断续拍打、沾附在小姑娘蓬松的长发上。
对了,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姐?我大胆问。
小姑娘侧头,狐疑地看我。
那,你是不是独生女?
小姑娘不答话。
那,你是不是昨天拿了我的画?哦,对不起,是我昨天送了你一幅画,对不对?你看,你不知道这事儿。可昨天有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女生,到我店里喝咖啡,我送她一幅画。那女生,是你双胞胎姐姐,对不对?
小姑娘的神情,似乎身边根本就没我这个人。
可……她确实跟你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腔调都一模一样呀。她在跨国公司上班,做市场推广,做布展,来我店里,每次都只顾忙工作……
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就坐这儿陪我,别说话。小姑娘说。
心情不好呀……那……我陪你练话剧?
不!小姑娘出人意料地探出两根手指,硬生生钳住我的嘴,目光如炬地凑近我说,你闭嘴! 我和话剧没关系!
你干什么!我全力甩开小姑娘的钳形手指,跳起来退后两步。哪有你这么粗鲁的女生!
嫌我粗鲁就滚!我说了,我和话剧没关系!小姑娘重复道。
可你前天还在我店里练台词,什么波伏瓦……还问我你的台词好不好,还说那什么……什么高导演要给你安排个角色……
小姑娘噌地跃到露台边,抬起一条腿跨在栏杆上,对我发狠说:你再提话剧,再提那个高导演,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你别……我心头一震,随即又放下心来,说,别……这儿是二楼,才一人多高,跳下去只会扭了脚,疼得哇哇叫。
小姑娘有点儿委屈地收回腿,走回来倒了半杯威士忌,一口喝光,几乎一瞬间就小脸通红, 身子摇晃。我赶紧支住她肩膀,扶她坐回椅子上。
她不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看她喝酒。小姑娘应该还没醉。喝着喝着,她居然想起来打开手机音乐,外放起一首爵士乐来。那曲子委婉、阴郁,恰如此时此地的天气。
我大胆猜一下哈。我终于打破沉默,对小姑娘说,你那么迷……那个什么……,又遇上赏识你的人,有个机会……嗯……登台那个什么,结果今天你突然不准我提那个什么,那个谁谁谁……按照网文或者短剧的套路,这里面一定发生了对你很不好的事情。你不会是被那个谁谁谁给欺负了吧……
小姑娘狠狠瞪了我一眼,示意我闭嘴。
好,我不猜了。我就怕你真遇到伤心事。如果想倾诉,这会儿,你正好借着酒劲儿,跟我倾诉倾诉……
滚——小姑娘大声嘶吼,那声音像是要穿透云层,刺入苍天。
见我被唬得坐在原位纹丝不动,小姑娘又噗嗤一声乐了,伸手搭住我肩头。
好,你是个乖孩子,我不让你滚了。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喝酒。你这会儿呢,就跟我说点儿我从没听过的事情吧。
我?说什么?
随便。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但必须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事儿。
我这人笨,学什么都学不好,我姐常骂我就知道刷手机。哦,对了,我给你讲一段儿我从B 站上学来的宇宙常识吧。
宇宙常识?
嗯,宇宙和咱们人类的一些数字什么的。
好,你说吧,我听着。
好,我记得不一定准啊,那个Up主大概是这么讲的:能看见星星的夜里,很少有人会想,宇宙到底有多大,咱们每个人一辈子到底能走多远,能遇到多少人。先从银河系算起哈,咱们的银河系看上去繁星点点,其实呢,银河系像个螺旋形的大圆盘子。这个盘子里到底能装下多少个太阳?我们估算一下。离我们太阳系最近的半人马座α星,和太阳相距四光年。银河系大圆盘的直径有十万光年,平均厚度有一千多光年。假如每两颗恒星之间的距离都是四光年,那很容易估算出,银河系大圆盘上,每一层能装下大约四亿颗恒星,纵向能分出大约两百五十层。用四亿乘以两百五十,我们就估算出了银河系里的恒星总数,大约是一千亿颗。
小姑娘听得入迷,酒也忘了喝。我就继续往下说。
最近十来年,天文学家确认,银河系里大多数恒星都像我们太阳一样带着行星旋转。已经发现并登记在册的系外行星有近万颗。但实际数量远比这个庞大。只算银河系里,一千亿颗恒星估计拥有上万亿颗行星。就算其中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孕育生命,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进化到类似我们人类的智慧物种,那粗略估计,银河系里也得有大约一百万颗像地球一样的行星,上面的智慧生物也会和我们一样仰望天空,问出诸如宇宙有多大,我们可以走多远的问题。
冻雨渐渐停了。小姑娘越听,越往我近前凑。
这还只是银河系内的情况。科学家估算,整个宇宙可能包含两万亿个大大小小的星系。我们所在的银河系只是其中最最普通的一个螺旋星系。考虑到宇宙的年龄只有大约一百三十八亿年,我们太阳系诞生在四十六亿年前。那宇宙这一辈子,其实也没时间孕育出很多代星系或恒星来。两万亿个星系,足以证明我们所在的宇宙空间是如此之大,普通人类甚至连准确想象这个尺度的能力都没有。更让人伤心的是,地球上早在三十五亿年前就出现了生命迹象, 人类这个物种诞生在数百万年前,今天的智人在大约六万年前走出非洲,我们居然到现在都没能和任何地外生命发生联系。那么大的宇宙里如果真的到处是智慧生命,我们人类为啥还是如此孤独呢?
不知什么时候,小姑娘的眼里噙了泪花。我说一句,她就动着嘴唇默记一句。
更恐怖的是,我们能实现的星际旅行速度比蜗牛还慢。八十亿人口,就这样被几条简单的物理定律束缚在地球监牢里。就算穷尽全人类的力量,我们也不可能在一代人的寿命期限内访问哪怕离我们最近的半人马座α星。要么,宇宙里到处居住着会思考、懂感情的生物,但我们与他们永世不得相会。要么,地球和人类是宇宙里的极小概率事件,浩瀚时空里,就我们这一支智慧独苗,苟且偷生地球上,学会了吃饭、喝水、生育、工作、思考、提问……
小姑娘裹紧自己的羽绒服,用双手拉住我肩膀。
再想想我们每个人的寿命大多不超过一百年。男人、女人、好人、坏人……和宇宙之大相比, 我们就像八十亿只活不过冬天的小蚂蚁。就是这群脆弱、孤独、无知的小蚂蚁,每天居然在操心柴米油盐,算计生前身后,沉溺声色犬马,争竞仕途名利,比拼军力地盘……那视频讲得实在太好了。我常在半夜走到院子中央,对着天空背诵这段讲稿。我不懂天文,不懂物理, 但我猜,如果咱们真是宇宙里的偶然事件,那你和我今天能在这里喝酒聊天,就是整个宇宙数百万亿颗可居住的行星上,跨越一百三十八亿年的漫长时间里,发生的独一无二,空前绝后,值得永远纪念的大事件……
我还没说完,就发现小姑娘满脸泪水,哭成一团。她胸口起伏着,贴上来紧紧搂住我,不让我继续说下去。我们就在露台的冷风里相拥,忘记了身在何处。
9
我严肃跟你讲啊,你别陷得越来越深。对,说的就是你编故事这事儿。我姐今天在院子里修猫窝,不知怎地想起来,高声对我喊。
我从二楼窗户探出头:姐,不然,下午你别去上课了?要是那小姑娘来喝咖啡,你不就知道我是不是骗你了。
院子里的猫窝是早年间搭的,收容过不下十只流浪猫,最近有些残破。咖啡馆有猫,方便吸引客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所以,猫窝坏了,还是要维护。
姐,我挺老实一孩子,你为啥总觉得我在编故事呢?
我姐使劲撕扯猫窝顶上破了洞的防水毛毡,好一会儿才答话:搞文学理论的常说,读者爱读的都是戏剧冲突,而戏剧冲突都是浓缩了的生活。你讲的一个或者两个小姑娘,身上全是戏剧冲突。来咖啡馆,不是拉着你排戏,就是在你面前骂男人。只要小姑娘出现,就准有事情发生。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这么多巧事儿,不仅全发生在你一个人身上,主角还恰好是俩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这在咱们凡人的生活里,可能吗?
那我就不懂了,姐,按你的逻辑,咱们平凡人家的,就没资格过点儿不平凡的日子了?
有啊,全靠脑补。这就是艺术的魅力。男生看《红楼梦》就幻想自己是贾宝玉,读《盖茨比》就做梦当亿万富翁。哦,我想起来了,你去年说你到电影院看了《消失的她》?
啊?有吗?哦,是,我去年看过。
那就对了呀。《消失的她》,这些年典型的电影剧本俗套:为求反转,用一个故事嵌套另一个故事,用一层设定包装另一层设定。内层故事用来积累悬疑,外层故事用来实现反转,解答悬疑。最近文学理论用一个时髦的词,管这种写法叫元叙述,meta-narrative。我读书时研究过安德烈·纪德——不用想,你肯定不知道这人——他是法国人,他写的《伪币制造者》, 就在小说里又嵌套一个写小说的,那才是经典,比现在的反转剧、反转电影,高明不知多少倍。
可这跟我讲的孪生小姑娘又有啥关系呢?
因为这世间就偏有一类人,无所事事,爱胡思乱想,编故事,还总是不自觉掉进嵌套型的元叙述结构里。就拿你来说吧,你看我能不能猜中哈:之前有俩漂亮妹子来逛店,可能就是俩闺蜜,感情好,性情、打扮也相近,还都长得漂亮,其中一个挺文艺的,另一个是上班族。而你呢,是个见了漂亮妹子就流口水的人。俩闺蜜兴许只来过一两次,你看见了,倒落下了相思病,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思而不得,恨不得她们俩排了班,分单双日过来,每次还都能跟你发生点儿什么事儿。慢慢的,你有了内层故事的雏形。可你也明白,你自己是见色起意,为了把这层色心藏起来,你必须说服自己这是一件真事儿,根本就不是幻想出来的。现在,外层故事的框架也清晰了。你认可、相信了自己包装出来的故事,然后讲给我听。
听我姐这么讲,我有点失落,浑身无从借力的感觉。我回到吧台,翻找铅笔和素描纸。我想画更多的猫头猫头鹰,有飞在树梢的,有立在屋檐的,有哺育雏鸟的,有相拥而眠的……我想把咖啡馆四面墙壁都挂满我画的猫头猫头鹰。姐姐虽不相信我亲历的事儿,但她说我叙事烂俗,我是认可的。我自打学画画的第一天就发现,无论我想画什么,艺术史上都总有某个流派早已把这个方向的好题材画尽。我之所以画猫头猫头鹰,完全出自某天的突发奇想,本以为终于找到了脱俗的命题,没想到在网上一搜,到处都是猫头猫头鹰的合成图片。我就从来也没有脱俗过,无论是画画,还是过日子。
小姑娘肯定是真的。但该如何理解我姐的话呢?这些天里,喊我一起练话剧的小姑娘,向我抱怨职场艰辛的小姑娘,憧憬登台表演的小姑娘,被话剧导演欺负的小姑娘,还有历数男性罪恶的小姑娘,怀抱电脑酣睡的小姑娘,搂着我在冷风中流泪的小姑娘……她们究竟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好几个不相干的人?我真心想去派出所调监控录像了。但,存储在监控硬盘里的数字影像,会不会也是幻觉的一部分?
我稍一恍惚,突然发现,上班族小姑娘不知何时已来到店里,而且,又缩在那角落的沙发椅里睡着了。
我兴奋地冲向窗口,朝院子里收着嗓子喊,姐!姐!却连我姐的人影也找不见。院子里干干净净,猫窝那里,并没有拆卸、施工的痕迹。我不明就里,只好调转头,看看小姑娘还在睡,就轻手轻脚走过去。
小姑娘睡得沉,笔记本电脑还是紧紧抱在怀里。我在旁边坐下来,拿咖啡店里一条针织薄毯盖在她身上。她翘翘嘴唇,脸转向另一边。薄毯下,她抱电脑的手有些松懈,电脑向一旁滑落。我探手进去,扶住电脑。小姑娘又翘了下嘴唇。我觉察到,探进薄毯的手触到了小姑娘软且弹的左胸。我心跳得好快,鬼使神差,竟反手抓摸了一把。
小姑娘腾地惊醒,电脑摔在地上,薄毯撇向一边。她红涨着脸,瞧见我快速收回右手。在她眼里,我当时的模样一定是滑稽、诡异、肮脏和猥琐的。
你们男人都一样!小姑娘呵斥了一句,捡起电脑,头也不回往楼下走。
我僵在原地发呆,半晌才回过神,冲到阳台边,远远看见,小姑娘正快步向胡同西头走。
我不知哪来的想法,突然振了振肩背上的翅膀,从阳台上飞下去。我记得,电影《鸟人》里有这个镜头。我学那鸟人的样子,摇摇晃晃腾了空,照着小姑娘的背影追过去。胡同里,不知何时贴满了水彩画。每幅画里,都有一两只可爱、睿智、勇敢的猫头猫头鹰,有的在兜售奶茶,有的在运送快递,有的在打情骂俏,有的在装修店铺……
正午的阳光透亮起来。远处朝西走的背影,看上去倒不像那小姑娘,更像是我姐。我边飞边叫:姐!姐!她总不回头。两边画里的猫头猫头鹰纷纷飞出来,拥在我身边。我叫得越大声,它们就挤过来越多,周围的光线也越来越刺眼。
我抬头看天,白茫茫一片,不知从哪里腾空的灰色羽毛四下飘摇。
我好像飞入了粘稠的空气,越飞越使不上劲,越飞离西边的背影越远。
10
农历春节前后,有一对儿网红打扮、网红脸的闺蜜来胡同里拍雪景,其中一个叫小美,另一个叫小丽。
节后你就升职了,对吧?小美对小丽说。
嗯,确定了。小丽说,老板最近越来越看好我了。他这个人,你知道的,讨厌死了。节前年会上,他又想办法跟我套近乎,说什么去他老家芬兰蒸桑拿是每个人一辈子必须做的事儿。他说,回头到巴黎布展时,可以准我几天年假,让我插空去芬兰玩。
他?他是想带你一起去蒸桑拿吧?两人一间那种?小美娇笑着伸手去捏小丽的脸。
你好烦。小丽推开小美的手。别老问我的事儿,你节前演出怎么样,有机会演主角不?
唉,别提了。高导演从来都不拿正眼瞧我。我毕业到团里也三四年了,再怎么说,我也是表演系科班出来的。就这么死磕一两个戏,还只能跑龙套,忙死忙活,还不如我周末带小孩子的话剧社、兴趣班挣得多。
呀,你看!这个巷口二楼,原来不是咖啡馆吗?怎么贴着招租了?咱俩去年上去喝过咖啡, 对不对?
好像吧……秋天来过一次?
肯定来过。楼下奶茶店还开着呢。就是这里。咱们到奶茶店里问问,楼上怎么就关门了。
奶茶店老板是老北京,穿着老北京棉鞋,披着老北京棉袄,正闷坐在店面紧里头儿嗑瓜子。听进来的两位网红小姑娘问楼上咖啡店的事儿,他稍微有了点儿精神,并不隐瞒,就如实告知了。原来,公历年年末,楼上有客人猝死在咖啡店里。店主嫌晦气,外加生意本就不好, 干脆关张歇业,回福建老家了。至今,楼上的店铺还空着,无人租赁。
有客人猝死?什么样的客人呀?两个小姑娘来了兴趣。
哎呀,就一矮墩墩,胖乎乎的小年轻,可能就在旁边办公楼里上班吧。那么多公司,不知是哪家的员工。好几个月了,他每天中午都到楼上喝咖啡。我常上楼跟福建老板聊天,就总见他拿一叠纸画画,再不然就是玩手机。
那他怎么猝死的?
不知道。太累了吧?现在坐办公室的,听说三高、腰间盘突出、心脏病还有抑郁症啥的都不少。福建老板说,他那天一来就点了三杯浓缩,一壶滇红茶,都挺够劲儿的。那天胡同人不多,我就出去取包裹,托福建老板下来帮我看会儿店。我走一圈也就二十分钟不到,回来看福建老板上楼,立马就吆喝起来。我跑到楼上,看见那小伙子直挺挺躺地板上,茶壶打碎在身边,好些画了画的白纸飘得哪儿哪儿都是。我打的急救电话。救护车分分钟就到了,楼上直接抢救,还是没救过来,然后就拉走了。
这小伙子为啥给累着了?是不是背后有什么故事?
故事?能有啥故事?这年头,大家都各忙各的,人人都是一辈子,有的运气好了长命百岁, 有的运气差了英年早逝。生老病死,命数循环。一个打卡上班的小伙子,就算是过劳累死了,单位给点儿抚恤,胡同里议论几天,除了他家里人,后面谁还能记得他?这都是命。你们看,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那,他有家人来过吗?
有啊。那事儿过了两周,有个说是他亲姐的,从加拿大赶回北京料理后事。他姐来了咖啡馆两趟,主要是想看看他有啥遗物忘了收拾没。他姐说,自己移民加拿大,好些年没回国了, 跟这个亲弟弟也少有联系。我当时就说,你弟弟临走时,四散了好些画纸,我都收起来了, 看你要不要拿走。他姐翻翻那些画纸,就挑了一两张带走了。
没其他故事了?女生问。
其他?你们还要知道什么呀?
好吧,他猝死这事儿吧,好像也编排不出个剧本来,太普通了,没啥戏剧冲突。小美对小丽说。
小丽想起了什么,问奶茶店老板:你刚才说他四散的那些画纸,并没有被他姐都带走?
可不是嘛。剩下的,我都存在这儿呢。老板从抽屉里翻出画纸来。
那叠纸并不是真正的画纸,而是办公室常用的A4打印纸。纸上的画是用黑色签字笔胡乱勾的,既没有技法,也不生动。每张纸上画的内容,都是一只张开翅膀,长了猫头的猫头鹰。
这男生太普通了。咱走吧。小美说。
嗯,怪可怜的。小丽说。